約翰·契弗創(chuàng)造了小説藝術(shù)的“珠寶”
約翰·契弗短篇小説集。
契訶夫似乎被約定俗成地視為衡量作家短篇小説寫作能力的行業(yè)尺規(guī),不同時期、不同背景的作家一旦被冠以“×××的契訶夫”之稱,就是對其專業(yè)水準的蓋戳認證,可他們中的大多數(shù)論風(fēng)格、論題材,其實和契訶夫搭不上邊。倒是約翰·契弗被形容為“(北美)城郊的契訶夫”,還算有跡可循——他們視線聚焦的淺薄生活與漂浮的情緒,他們不動聲色又登峰造極的“假裝日常”的技巧,以及他們在書寫中流露的溫柔,能隔著漫長的時光和遙遠的地理空間産生共振。可是,如果把契弗安置在契訶夫的坐標系裏,這委屈了他,因為他並不需要蹭對方的名望。
英國劇作家?guī)烊鹗舱h得漂亮:契弗一直是完完全全的他自己,他以幽默的同情捕捉到生活中意味深長的時刻,他有能力用每一句恰如其分的句子,讓一切細節(jié)在最後時刻以酒神慶典的方式被昇華。
從平凡的世界進入生活的神話
契弗在日記裏表達過一種自我懷疑,他顧慮自己的作品“很有局限性”,題材過分狹窄,沒有時代感和意見領(lǐng)袖的氣質(zhì)?!栋⒍瘡浰?,誠實的打井工》或許可以看作這樣一個“跟不上時代潮流的”“逼仄”的故事。阿耳忒彌斯是個打井工,小夥子為了擺脫某個寂寞的中年主婦僱主,找旅行社報了個去莫斯科的團。他剛到莫斯科就被告知,作為“來自西方陣營的勞動者”,他將得到赫魯曉夫的接見,去酒店的一路上,他看到“無數(shù)肖像在百貨店和路燈柱上看著他”。等他渾渾噩噩地坐到莫斯科大劇院裏,候了一整晚卻沒有等到赫魯曉夫現(xiàn)身,回旅館的路上,他發(fā)現(xiàn)所有的肖像都不見了。第二天,他意外地從一個英國僑民嘴裏得知,就在他無所事事坐在劇院裏的幾個小時裏,赫魯曉夫被廢黜。這個傻乎乎的水管工渾然不知自己正在經(jīng)歷什麼,他天真地陷入和一個俄國姑娘的露水情緣中,而對方是一位被史達林清洗的元帥的女兒。於是,小夥子睡了不該睡的人,被遣送回國。他心心唸唸惦記著有過一夜情緣的姑娘,和對方頻繁通信,竟驚動了兩國的安全部門……風(fēng)波終於不了了之,小夥子再也沒有收到來自莫斯科的回信,只是,“他經(jīng)常想到她信箱上的一小塊白漆。天氣轉(zhuǎn)暖以後,他聽到了具有治愈效果的雨聲”。
契弗寫過很多個類似的故事,歷史的風(fēng)浪呼嘯,但是大是大非大事件和小人物的小確幸小確喪之間,他關(guān)心的是後者。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是一種風(fēng)貌,蕓蕓眾生的悲歡是另一種。他在戰(zhàn)後美國中下層的日常生活中觀察到,“人們生活在心照不宣的宣言中——沒有戰(zhàn)爭,沒有過去,這個世界上不存在危險和不幸”。推動著社會進展下去的,不是大人物的生或死,而是萬千普通人既渺小又膨脹的慾望,他們對金錢和美滿生活的渴望,對完美婚姻和愛人的幻想。就像在《那罐金子》裏,一對小夫妻從中西部遷居紐約,飛黃騰達的中産夢主宰了他們的人生,大蕭條、參軍、戰(zhàn)事和同伴的死亡都不能中斷那不止不休的渴望。然而命運如同陰險的莊家,反覆玩弄著這些兢兢業(yè)業(yè)經(jīng)營著“更美好生活”幻夢的人們,直到他們被持續(xù)破滅的夢想和無法實現(xiàn)的希望拖垮,“失意如同皮鞭,抽在他身上,痛得他幾乎暈厥”?!柏攲氝@個詞讓他悚然一驚,一時間他仿佛看到喀邁拉,看到金羊毛,看到埋藏在彩虹朦朧光暈中的寶藏?!逼醺o暇于觸摸時代的脈搏,卻給無名之輩卑微的發(fā)財夢寫出驚心動魄的史詩般的結(jié)尾,他從平凡的世界進入生活的神話,他所打量的是最微妙也最重要的事:普通人幽深契闊的精神世界。
他嘔心瀝血地追求著小説的藝術(shù)
在《耶誕節(jié)是窮人的傷心日》這篇,契弗寫了一個在富人公寓裏當(dāng)值的電梯工,他在耶誕節(jié)一早就開始和住戶們訴苦,絮叨著自己的孤獨和委屈,住戶們很同情這個窮困的單身漢,於是每戶人家都給他勻了點聖誕大餐和禮物,到了傍晚時分,他的小工作間裏堆滿了美食和各種實用的小件。他因為收穫超額的善意,開心過了頭,給一位有錢老太太開電梯時速度過快,遭投訴後被當(dāng)場辭退了。電梯工的一天呼嘯而過,如同一個荒唐又蹩腳的笑話,這個寒酸拮據(jù)的大叔沒有光輝偉岸的形象,他不壞,只是有些雞賊和猥瑣。契弗寫得格外生動的就是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猥瑣,這其實是庶民慾望裏最具有色彩、最值得誠實面對的形態(tài)。這篇小説裏有一段看似瑣碎,實則微言大義的“閒筆”,電梯工“估算每上下一趟大約八分之一英里,他靠開電梯為生有十年了,他已經(jīng)經(jīng)過成千上萬英里的距離,這段距離足可以使他駕著電梯駛過加勒比海的重重雲(yún)霧,降落在百慕大的珊瑚海灘?!逼醺プ巫尾痪雽懗鰜淼?,正是從生活狹窄的電梯井,駛?cè)腓描秒?yún)霧的意識世界,直到俯瞰無邊無垠的時間。
他對筆下的角色是很溫柔的,雖時不時會揶揄那些虛無的秩序和乏味的品位,但從不以優(yōu)越的智識感去霸淩平庸盲目的人們,也不會抨擊他們隨波逐流的慾望和夢想。他沒有野心勃勃地把文學(xué)當(dāng)作社會干預(yù)的利器,在他的認知中,“小説就是個實驗過程”。所以他最耿耿於懷的是《紐約客》的編輯讚美塞林格是個“了不起的工匠”,而他沒得到類似評語。
確實,比起契弗書寫的題材,他對小説藝術(shù)嘔心瀝血的追求經(jīng)常被低估了。
在《豬掉進井裏的那一天》裏,契弗寫了一個紐約闊綽之家在鄉(xiāng)間度假地度過的許多個夏天,其間發(fā)生過階層錯亂的小兒女戀情,也重復(fù)著社會壁壘被鄉(xiāng)野風(fēng)光暫時遮罩的錯覺,這些都不重要,社會等級的議題不是重點。這個故事裏的人們?nèi)缤净紡娖劝Y一樣,迴圈地回憶起某個夏日午後層出不窮的狀況,在小徑交錯的意識流的花園裏,時間獲得了自由流淌的能量,漂去漂來的歲月像探戈舞步一樣交錯著,衝破線性時間的約束交織出一支迴旋的舞曲。很多年後,垂死的契弗被酒精和癌癥折磨得面目全非,他在生命的盡頭感慨:一頁好的散文足夠讓作家立於不敗之地。那麼《豬掉進井裏的那一天》可以看作是“孤篇壓時代”的不敗之作。其實,無論他同代的評論家怎樣非議他,契弗清醒地知道自己寫得有多好,在《豬掉進井裏的那一天》初稿寫完時,他給《紐約客》編輯的信裏頗為自得地寫道:“我創(chuàng)作了一部類似迴旋曲的作品。”
他在寫作藝術(shù)層面大膽冒進,甚至因為過於革新而孤獨。1972年,《紐約客》退回了《卡伯特家的珠寶》,編輯認為這根本不算小説。然而半個世紀後的敏感讀者讀到這部偽裝成漫遊隨筆的小説,會驚訝于契弗的藝術(shù)實驗比這個時代的寫作者更超前,他在三言兩語的篇幅裏觸及了短篇小説隱秘偉大的秘密:它收容著各種無法進入情節(jié)的情緒,隨時隨地地衝破時空阻礙,訴諸於浩瀚如星空的意識世界。今天的讀者應(yīng)該慶倖契弗留下了《卡伯特家的珠寶》,留下這麼多無法被歸納的趣味盎然的短篇小説,它們是小説藝術(shù)中異常貴重且璀璨的“珠寶”。(記者 柳青)